人的思维活动是很奇怪的。有时一件已经几十年没有想起过的往事,会在某种特定环境下突然出现在脑际,犹如风晨雨夕的故人不期而至。
今年5月,我访问法、比、荷等西欧国家。一天,在巴黎香榭丽舍大街散步,颇为眼前风物所动。忽然之间,头脑里闪出一段文章:
巴黎恢恢,冠绝西欧。林麓翳荫,万物棣通。士女遨嬉,谈辞拨张,议堂扩千步,民政听宗。其气峤,其学说日新,其民英踌自惠,而心志发扬……
我苦苦思索,想不起这段话出自何书。直到回国以后,有一天才想起它出自唐文治先生《英轺日记序》。我熟读这篇序,已是50年前的事了。
唐文治先生是近代国学大师,交通大学前身南洋公学的第一任校长,清光绪年间曾任礼部尚书。光绪二十八年五月(公元1902年),英王将加冕于伦敦,唐文治奉命出使英国庆贺,并应邀访问比、法、美、日诸国,“经途八万里,为时十七旬。滂滂地圆,随日以行,左旋一周,极西极东”,在当时可算是破天荒的盛大外事活动。他回国以后,将所见所闻写了一部《英轺日记》,使当时闭塞的中国人大开眼界。在日记的序言中,唐文治慷慨陈词,极言西方诸国的强盛发达,呼吁中国卧薪尝胆,力谋自强,以期立足于世界民族之林。在序文的最后,他想象着中国有一天出现这样的情景:
自兹以往,欧亚学界中,我庠士其且竞胜于礼义乎? 我政家其竞胜于经济乎? 我兵家其竞胜于武力乎? 我农工商其竞胜于产殖乎?……
我是1945年在无锡国专沪校读书时亲聆唐校长朗读这篇文章的,当时他已八十多岁,双目失明,然朗读时声震屋瓦,声泪俱下,其忧国之情,使学生无不为之动容。
50年过去了,唐老先生毕生憧憬的中国之强盛、繁荣,已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成为现实。如果他老人家地下有知,知道他的学生作为中国新闻工作者,既扬眉吐气又感慨万千地走在他走过的香榭丽舍大街上,并且默诵他当年“以卧薪尝胆之心,为拜手飚言之颂”的文章,应该欣然于怀的吧!
1996年7月6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