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西湖波上寒烟翠

时间: 2012-03-21作者: 董 平来源: 第三届中国范仲淹国际学术论坛论文汇编

西湖波上寒烟翠

—范仲淹《苏幕遮·碧云天》词写作地点及年代的考证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    范仲淹(989~1052),字希文,其先人系邠州(今陕西彬县)人,晚唐时四世祖范隋居苏州吴县(今江苏苏州市),于是遂为吴人。官至参知政事,卒谥“文正”。他的词作现仅存五首,《苏幕遮.碧云天》是其重要的优秀篇章之一,颇受后世文人的称颂。但这首词怕写作地点及年代在当时史料及《范文正公集》中均无记载,以后的词话和选本,无有只字说明,直至现代的词学研究论文,也无片语涉及,遂成学术研究领域中的个空白点。由于对这首词的写作地点及年代缺乏准确的考证,对作者写作该词的社会背景、政治及生活环境、思想感情变化的脉络缺乏具体的了解,所以,对该词的主题思想的辨析,常常聚讼纷纭,见仁见智,莫衷一是。因而探讨这首词的写作地点及年代,便成为正确理解该词思想内容的必要先决条件,又因范词处于宋词早期的发展地位,因之,这一工作对于研究宋词的发展也是必要和有益的。

笔者不揣冒昧,曾从以下三个方面进行探讨

 

    第一、熟读全文,从上阒景物描写中寻找地理环境特征,从而探求出写作地点。

范词《苏慕遮》全文如下:

       碧云天、黄叶地。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,山映斜阳天接水,芳草无情,

    更在斜阳外。

        黯乡魂,追旅思,夜夜除非,好梦留人睡。明月楼高休独倚,酒入愁肠,

    化作相思泪。

    上阕以写景为主,暗寓怀念之情,寓情于景。因相思而不得见,便流露出惆怅愁怨之情。起首两句写苍穹大地,白云依托蓝天,苍宇浩渺,黄叶遍地,一上一下,变相映衬,一片肃杀萧瑟的秋景,为全例奠定了基调:下面“秋色”三句,便进入对环境的具体描写。作者的视线由大到小,由远及近,从整体到局部,巧妙地运用了个“连”字,把高天碧空和山色,与近处水面联系存起,蓝天与山色倒映水中,碧水又衬托蓝天,天光、山色与碧水浑然一体,使水面上凝聚的寒烟薄雾,也泛起一派青翠之色。描写的重点,着力推出一个“波”字,这个“波”字确有必要深究,它是静静的湖面泛起的涟漪“波纹”呢? 还是奔腾不息的大江涌起的“波涛”? 抑或是大海中的“惊涛骇浪”? 笔者认为它不可能是后两种,而只能是前一种。因为作者告诉我们“山映斜阳天接水”,他们视线是由近处的水面,渐渐地推向远处,看到了水面之外便是层叠青翠的山峦,山在水波之外,水波在山之内,环山之内的水,自然是静止状态的“湖水”,水波自然是“湖波”了。

    作者还告诉我们:在青山之外还有条接天的“水”,这条一直流向天边的水,与大海汪洋相汇,水连天,天接水,浩淼无涯,这样的“水”自然是“江水”了。这样以作者的视线为线索,由远及近,以山为界,看到了内湖外江,一动一静,显示出造物者的巧妙安排,和钟秀之气的无穷神韵。现将作名在景物描写中所表现出的地形环境特征,概括归纳为以下公式:

    “近湖一一环山——临江一—滨海”。

    也就是说《苏慕遮》词是作者在一个具有“近湖一一环山——临江一一滨海”的地理环境特征的州郡写的,按视线的次序,由近及远,由小到大,景物排列的序次不容倒置。这个公式符合于范仲淹一生所经历的哪个州郡的地形特征? 有待于细致查对。我们知道范公一生六十四岁,幼年身世坎坷,壮岁宦海浮沉,统戎御敌,足迹遍历大江南北,长城内外,约二十多个州县,以长江为界,可分两大类:

    在长江以北的:有养育他的第二故乡—淄州长山(今山东邹平长山镇);有他苦学成材,名登皇榜的应天府(今河南商丘市);有任节度推官的集庆军(令安徽毫县);有他为民兴利除害修捍海堰的兴化(今属江苏省);有中岁遭贬的河中府(今山西永济);有任通判的陈州(今河南淮阳);统兵抗敌的“长烟落日孤城闭。的延州(今陕西延安市);有因与元昊通书而降官的耀州(今陕西耀县);有修筑大顺城保一路平安的庆州(今甘肃庆阳);有统帅四路军马开府之地泾州(今甘肃泾川);又有新政失败之后黜贬之邠州(今陕西彬县);有写下千古名文的邓州(今河南邓州);晚年出任的青州(今属山东);四进四出的京城汴京(今河南开封市);以及长辞人间的徐州(今属江苏)等,以上共计十五州县,或有河流,或有湖泊,但部不是青山和绿树绕沙堤的湖光山色,淡不上“波上寒烟翠”,更不符合“近湖一环山一临江—滨海”的公式。

    在长江以南的:有他释褐从政的广德军(今安徽广德县);中年遭贬的潇洒桐庐郡睦州(浙江建德梅城镇);有疏导太湖水患的故里苏州;第三次遭贬的饶州(今江西鄱阳);为唐代“永贞革新”评沦昭雪的润州(今江苏镇江市);写《清白堂记》的越州(今浙江绍兴市);第四次遭贬的杭州等。以上七处皆为江南水乡,风光旖旎,可谓佳丽之地,其水光山色,无不泛着“波上寒烟翠”的胜景,然考诸地形特征,睦州、润州有江而无“近湖”;饶州、苏州有湖而无“江水”;广德有青山叠翠之胜,却无通海之“江水”;越州有“近湖”而无“环山”,更无水天相接的“江水”与“大海”,最后只余杭州了。下面对杭州作重点考察。

    约与范公同时的重要词作家《乐章集》的主人—柳永,往其《望海潮》词中称赞杭州是“东南形胜,三吴都会”。写杭州的地形特征,近则是“重湖叠蹶清嘉”,远则是“怒海卷霜雪,天堑无涯”。“重湖”是指两湖兼有里湖与外湖,里湖是指靠近市区的东面的西湖区,外湖是指远离市区的两边的湖区。西湖东临市区,只隔一条马路,便可登舟泛湖,所以市民居家便见湖光山色,尽在眼底。范公在官署中,登楼西眺,蓝天白云,碧树沙堤,一览无遗,就连湖面上泛起的阵阵波纹,也会历历在日,这就是‘近湖’了。若说‘近”,恐怕苏州之于太湖,饶州之于鄱阳,皆无若杭州之于西湖之近了。“重巘”是指湖外之山而言,西湖北、西、南三面环山,南有南屏山,西有龙井山,西北有飞来峰,北有大、小天竺山,不仅临湖有山,山外又有山,重叠连绵的翠峰把个西子湖围得严严实实的,诗人词客把这种。“山外青山”美其名曰“翠屏”,范公诗中有“水无涯静,群峰满眼春(《寄西湖林处士》,“湖山早晚逢晴荠,重待寻仙入翠屏”《与友人约访林处士阻雨因寄》,林处士即林逋。“钱塘作守不为轻,况是全家住翠屏。最爱湖山清绝处,晚来云破雨初停。”《依韵和郑宣微见寄二首》,郑宣徽即郑戬.是范公连襟。这里的‘群峰”“翠屏”是描写环湖的群山。“山映斜阳天接水”和“怒涛卷霜雪,天堑无涯”则是写“环山”外的钱塘江流入浩渺无际的大海。“霜雪”是指银白色的浪花。每当钱塘江泛潮时海水卷起巨浪,汹涌澎湃涌入江流,十分壮观。以上所证即公式中的“近湖一环山一临江一滨海”,别无二处。归纳抗州的地形特征,完全吻合上述公式,从而证明范仲淹《苏慕遮》词的写作地点是杭州。

 

第二,从叙事的字里行间仔细推敲探求写作年代

    这首词上写景,下阕抒情,很少有叙事的字句。但若仔细推敲,还可找到些蛛丝马迹,如联系一、二句中的“追”字,就是一个带有叙事成分的字眼,“追”是追随的意思,它表示了作者在此前的段经历,即人事的变迁和贬地的更换。追“旅思”,即追随着旅途的思绪,从甲地到乙地,再从乙地到丙地。这“旅思”,不外两种,一是游于思乡,旅居外地,饱受羁旅行役之苦,自然产生怀乡之思。另外是宦游之辈,宦海沉浮,遭贬外地,忧馋畏讥,自有前途命运之忧。范仲淹曾经是主持改革新政的参知政事(副宰相),高爵显宦,是属后一种。那末,范公在此前究竟旅历过哪些州郡呢?据史判记载:因“庆历新政”触犯大地主、大官僚保守集团的既得利益,他们疯狂地攻击以范公为首的改革派官员,排挤出京。

    庆历四年(1044)六月,公以右谏议大夫、资政殿学士、参知政事为河东、陕西宣抚使:

    庆历五年(1045)月,公以右谏议大夫、资政殿学士、参知政事知邠州,兼陕西四沿边安抚使。八月,因保守派大员章得象的诬陷,罢去参知政事,十一月又罢兼陕西四路沿边安抚使,同年转给事中、资政殿学上移知邓州。

    庆历六年(1046)正月,公在邓州,九月应知岳州滕宗谅之请,在百花书院写下千古名文《岳阳楼记记》。公在邓州三年。

    皇祐元年(1049)正月,公移杭州。是月,宋仁宗访问近臣以备边之策,权三司使叶清臣奏陈:”当今为什搜之固者,莫若范仲淹。”又称赞范公谙练军政,意请重用。但由于保守反对派的影响,范公再也没有回朝的时机了。

    范公在杭共两年,从皇祐元年至二年。元年与朝廷没有矛盾,据《范文正公全集·年谱》引沈括《梦溪笔淡》记载:

        皇祐二年,吴中大饥,殍馑枕路,是时公领浙西,发粟民存饷,为术甚

    备。吴民喜竞渡、好为佛事。乃纵民竞渡,太守日出宴于湖上,自春至夏,

    居民空巷出游。又召诸寺主持,谕以饥年工价至贱,可大兴土木,于是诸寺

    工作鼎兴。又新仓廒吏舍,日役千夫。监司奏劾:“杭州不恤荒政,嬉游不

    节,及公私兴造,伤耗民力。”公乃自条叙:“所以游兴造,皆欲以有余之财、

    以惠贫者。贸易饮食工技服力之人,仰食干公私者,日毋虑数万人,荒政之施。

    莫此为大”是岁两浙准杭州晏然,民不流徒,皆公之惠也。

最后,沈括赞扬范公这种以工贷赈和发展第三产业以游乐恤荒政的措施是:“此先王之美泽也!”可是,同一为民的惠政,监司却认为是“不恤荒政”、“伤耗民力”,还要弹劾治罪,可见政之陷害是无所不用其极的。这件事一直延续到秋天,才算平息下来。这对这位先忧后乐、鞠躬尽瘁,身处逆境的爱国志士,无疑义是一次雪上加霜的重大打击。

    以上是从“追”字入手剖析了范文正公在“庆历新政”失败后的段经历及在这六、七年间的政治斗争、人事变迁眨所更迭,以及炎凉世态等等。从视察河东前线到驻守边防重镇邠州,再到南阳邓州,直到三吴都会杭州,“黯然销魂”的忧国忧君思想情怀,一直追随着他,缠绕着他,使他无法摆脱,夜夜痛苦得无法入睡,借酒浇愁,反而变成相思泪。还不知忧到何时是个了···这就是“追思”所包涵的事内容,这不是偶然的巧合,而是必然的历史真实,所以从以上分析,再一次证明这首《苏幕遮·碧云天》是范文正公在“庆历新政’失败后,第四次贬黜京城,于皇祐年(1050)秋天写于杭州的。

 

第三、   从思想感情入手探索其发展线索,

为时间和地   点作佐证。

    这首词下阕抒发的感情十分强烈,刚开头就达到“黯然销魂”的程度,进入高潮。接着说明这种痛苦难熬的情感,不是新近产生的,而是由来已久,直紧紧地追随着他,像一把无形的巨钳,撕心裂肝地咬住他,如影随形,寸步不离,使他无法摆脱,夜夜煎熬着他,无法入睡,除非作个好梦,才能摆脱其纠缠,但是好梦又淡何容易,随便就能得到吗?即使有好梦,但好梦不长,它会昙花一现地消失了,哪能夜夜都会来作伴? 既然好梦不能帮助,只好借助于酒了,可是又有谁能想到,这酒进入愁肠,事与愿违,不仅没有消除愁绪,反而化作相思的泪水,潸然流下。作者用步步紧逼、层层推进的手法,把这种强烈的感情。写得一浪

高过一浪。

    这里是高潮,那么,这种情感的产生与发展又在何处?欧阳修在为范公写的《范文正公神道碑铭并序》中说“公少有大节.···慨然有志于天下,常自诵曰:‘士当先天下之忧而忧,后天下之乐而乐也.’”终生便为实现这伟大抱负而矢志奋斗。景祐年间,忤宰相而被第三次遭眨饶州,友人梅圣俞作《啄木》诗以赠,劝范仲淹不要像啄木鸟样,啄了林中虫,招来杀身祸,不要与贪官污吏作斗争.范仲淹写了篇《灵鸟赋》斩钉截铁地回答:“宁鸣而死,不默而生。”范、梅的思想分歧,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观、价值观、人生信仰与所选择的人生态度和所要走的道路的分歧,不可调和。梅劝范向恶势力低头,苟全性命;而范选择的是“烈上殉道”的道路。他表示愿为“道”而献身的精神“万死不辞”。庆历六年九月,他在《岳阳楼记》中又作了完备的表述“不以物喜,不以己悲。居朝堂之高,则忧其民;处江湖之远,则忧其君。是进亦忧,退亦忧。然则何时而乐耶?其必曰:‘先天下之忧而忧,后天下之乐而乐乎!”这就是这种忧愁的思想感情的发生、发展过程,现在已是年近桑榆的老人了,这种思想感情达到了更高潮。

    曹操《龟虽寿》诗云“老骧伏枥,志在千里。烈士暮年,壮心末己。”庾信文章老更成,杜甫晚年诗更工。作为忧国忧民的爱国志士锐志改革的政治家—范仲淹,晚年对其政治主张、理想信念、人生目标会有更执著、更加坚定强烈的追求。这是其思想情感发展的必然结果,是任何人不能改变的客观事实,思想情感发展的脉络线索与时间和地点特征完全吻合,三者归结为一点——杭州。

最后,必须再一次强调,这三个条件是统一的,是相互联系、相互制约的,不可分割地证明范仲淹《苏幕遮·碧云天》词是皇祐二年(1050)秋天,写于杭州的。

 

      (作者:董  平,中国范仲淹研究会理事,西安文理学院教授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