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宋中期,面对西夏元昊入侵,边区防御力量不得不重新评估,当中向为朝廷接受的“文人知军事”和“将门之后”的军事信念面临严峻挑战,大大降低了战略部署所需的协作关系。韩琦、范仲淹等名臣临制西事,讲求行军经略的战术运用,正好体现边防主帅应有的对敌远见,确立文人领兵的实际价值。从初时韩琦的主攻,发展至范仲淹主张的以守为攻,一套配合军事环境而订定的全盘谋策逐步形成,有效地遏制西夏的多方来袭。韩、范为人称道的,为拔擢出色的斗将,在攻守相宜的弹性作战里,阵前勇战仍然是获得军事主导的先决手段。二人专委新晋勇武者防御州军,充分考虑到宋夏正面交锋的优胜劣败,凡此造就狄青短时间内奋战而贵的传奇个案。观韩、范边帅,名噪西夏;狄青披发面铜,夏人呼为“狄天使”,各种美谈散见于正史与笔记,反映了北宋中期一种御边典范。学者研究北宋军事,每以太祖、太宗以降守势渐成,于外族战争乏善足陈,至于在大战略中文臣武将之间如何具体实践协作关系,成功反制西夏,可供发覆之处尚多,是为本文所欲申明之处。
西夏经过德明的休养生息,至元昊改革踏人全盛时期,北宋屡次兵败西北以后始意识到其国力的威胁,反映宋室近三十年来对西夏军情的掌握不足。不少宋人以为西夏崛兴自落后小羌,物质与精神文明难与中原比拟,必仰息于朝廷岁赐、互市等经济利益,可藉此作为长期的牵制。元昊立国称帝,要求宋朝册封,朝廷尚未深恐,建议发师惩治。无可否认,德明附宋,每年从宋朝所得金、帛、钱各四万,茶二万斤,积年为可观的财富,他劝诫元昊不叛宋,或考虑于上述的经济实利。但是,观西夏国力的崛起,不能忽略其内部资源因素。早在李继迁时期,他攻陷历来为朔方重镇的灵州,据此可窥视陕西诸路,随时抄掠沿边蕃部的人马资源。大中祥符八年(1015),德明攻取西凉府,消灭六谷联盟政权,随即向甘州回鹘用兵。因此,在表面局势趋于平静的澶渊之盟背后,西夏积极向西拓展疆域,及元昊继位,已握有甘凉、兴灵、横山三大农牧地带,并将横山、天都山、马衔山发展为水土肥腴的产马线路,沿此分别构筑了西市、龛谷、智固、胜如、七里平、桃堆平、鸣沙川、葭芦、米脂、定边等重点城寨,充当西夏备战的御仓。单是鸣沙川积年的储粮已达百万石,此外如保安军的榷场,西夏便岁输马四千匹,羊两万只,推知其时民间羊马贸易额每年可达数百万。配合国内经济发展的能力,西夏正致力前所未有的军事动员,力图通过不同部族队伍的整合,把军事指挥体制推向巅峰。元昊以黄河为界,划分军队为左、右两厢,设十二监军司,系以军名,规定驻扎所在地,无疑仿照宋代厢军的地方军区制度,务使东西各路兵马可以抽调兼顾。据《宋史·夏国传下》记载,由他命名的新兵种类目繁多,如像“铁鹞子”是西夏最精锐的骑兵部队,配备良马精甲,人数三千,总为十队;卫戍军是西夏的禁卫军,人数五千,均由西夏贵族子弟充任;泼喜军是专门的炮兵,在攻城时用抛石机协助进攻,人数二百;擒生军是西夏在战争中俘获的百姓,将之组成军队后,人数达十万之众。针对宋朝用兵,元昊更把汉人战俘特别组成“撞令郎”,作为先头部队的“伪军”,以此充作战争炮灰,既减少西夏党项兵士的伤亡,对宋军同时构成心理障碍。元吴立国之初,西夏军力号称五十万人,各部落之内又可临时征民为兵,待机宋境的夏兵便不下十万,举国的战争机制已然启动。
仁宗景祐三年(1036)十二月,元吴陷肃、瓜、沙三州,席卷河西以后,随即展开侵宋行动,陕西沿边各路告急,诸军顾此失彼,穷于应付,暴露了宋防御体系的严重不足。陕西沿边路制,可追溯于宋太宗太平兴国七年(982),夏州党项李继迁叛变割据以后,宋廷建立的军政合一的防御区划。其中,鄜延、环庆、泾原三路,虽在至道二年至三年(996—997)基本建置,咸平时期再经加强,但由所委都部署、都监每多走马赴任,不谙边情之余,作风因循保守,此从未发挥全面协调的军事指挥能力。因应元吴寇边,景祐三年三月,秦凤自为一路,陕西四路的格局遂成。宝元元年(1038),宋廷对四路部署人选作出调整,例如徙环庆路副都部署刘平为鄘延路副都部署,知河南府范雍为振武节度使、知延州,并且经常加各路部署一个经略安抚使职衔,以示权责之重。翌年正月,鄘延副都部署刘平兼鄘延、环庆两路安抚使;七月,鄘延、环庆副都部署刘平兼管勾泾原兵马,节制三路;同月,徙知永兴军夏竦知泾州、兼泾原路都部署,知延州范雍兼鄘延、环庆路沿边经略安抚使,皆为其中实例。连番调动,原意在提升延州、泾州为军事部署核心,发挥对鄘延、泾原以至各路的兼顾,诸如范雍的经略安抚延州,以及受其节制的多路都部署刘平,便成为宋方寄望甚厚的指挥区头目。这种迎敌方式于展示政治姿态居多,无助改善陕西防务不振的陋弊。宝元二年冬,元昊加紧展开大规模侵略行动,“点其军作五头项,每头项作八溜,共四十溜。胁降熟户,悉坏沿边篱落,七百里中兵烽不绝”。反观宋驻守陕西四路之兵约二十万,实际上常是额存而兵阙,赖此防御宋夏沿边二十四个州军,近二百堡寨,明显分兵薄弱,“既不能独御贼锋,又不能并力掩杀”。
以鄘、延如此重要的边防线,守军只有两三万人,主力只能倚靠沿边蕃部的支持。如像延州北部设置的金明寨,蕃兵共有十万,却要负责周边三十六小寨的守御工作,在作战指挥上过于分散,帅领、蕃将和兵员之间的统整工作严重不足。内附堡寨的蕃户顺叛不一,党项酋长出身的金明都巡检使李士彬且贪功无智,元昊遂轻易派归降的党项人洞悉寨中虚实,随时发动里应外合。从战略角度而言,元昊主攻延州一带并非偶然,宋夏两国以横山为界,东起麟州,西迄原州、渭州,边防界线长达二千余里,其中鄘州、延州通路畅阔,最便进攻。史称范雍“为治尚恕,好谋而少成”,元昊正是看准范雍的温驯性格,一方面派信使提出议和,使雍疏于兵备,同时猛攻延州周围据点。直至范雍得知元昊矛头直指本州时,始惧甚上奏曰:“延州最当贼冲,地阔而砦栅疏,近者百里,远者二百里,士兵寡弱,又无宿将为用,请益师。”元昊军队势如破竹,金明三十余寨蕃兵皆降,继而兵围延州,范雍闭城拒守,只能求助于驻守庆州的鄘延路副总管刘平和石元孙的军马。刘平“刚直任侠,善弓马,读书强记”,号为文武全才。父亲刘汉凝是太宗朝功臣,他本人进士及第,备受宰相寇准欣赏,荐为泸州刺史,因平定当地夷人有功,人为监察御史。只因数度上书言事,与丁谓有隙,丁藉言“刘平,将家后代,素知兵,派将西北,可以制敌”。将家之后本为提拔之资,没想到成为沉重的军事期望,刘平唯有早日争取边功,才能挽回政治地位。史料记载,刘平援军推进急速,连日未经休息即直趋土门,再经保安、万安镇向延州方向驰往,与鄘延都监黄德和、巡检万俟政及郭遵诸将会合。西夏得知宋军动静,早于三川口设下埋伏。战事中,刘平率主力步骑一万多人,结阵于雪地迎敌,西夏采用灵活的试探战术,使刘平军队的后阵首先军溃,宋军只留得千余人转斗,仍不敌西夏大军的夜袭。是役宋军大部分战死,刘平、石元孙皆为西夏军俘获,范雍以数百守兵侥幸保全延州,左迁户部侍郎、知安州。事后,朝廷对英勇战死的郭遵与虚报军情的黄德和赏罚分明,理清了整场作战的来龙去脉。
三川口之败,责非全在于范雍和刘平,然而作为地区指挥的最高正、副领导,审时度势,部署合适方略乃朝廷的基本要求,惟事与愿违,一反宋廷素来相信的文武领军效果。盖太祖、太宗时期名将辈出,如石守信、高怀德、曹彬等人,他们南征北讨,立下建国功勋,无不是为从龙功臣。时至真宗、仁宗时代,大量名将之后因荫补制度,继承国家重要武职,仁宗仍然相信这些名将后代类于父祖诸辈,具备临制战争的声誉能力,顺理成章地视之委为处理西事的合适人才。复因重文政策,后周至宋,王朴、范质、陶谷等宰臣均称职于军事论议,为征伐出谋献策,文人知军事成为统一时代的新需要。因此,在地方军事制置的过程中,勇武与谋略的内涵元素并重,彼此相辅相成,渐次构成文臣为主帅、武臣为副贰的协力格局。惟宋室承平以降武功废弛,不少武臣虽为将门之后却久不习战,更多的文臣因缺乏军事经验徒具帅兵之名,未能因应实际边情作出适度制置。在宋夏前期战争中,宋之文臣武将常败多于胜,每涉及内部的军事结构性问题。宋兵陷没三川口,朝廷获悉事态严重,将西北战事提升至国家安全层次,于是派遣韩琦、范仲淹等重臣主持较全盘的战区整治,其时北宋失却军事攻略的先机。
韩琦和范仲淹出掌西事以前,在朝廷事务上已然相知,彼此引为同好,在其后很多边防问题上,颇能互通意见,相承学习,呈现高度合作的军区管治,故世有韩、范并称。韩琦三岁父母早亡,由诸兄抚育,从小养成自立向学的意志,这种艰困的少年生活,与自少孤苦好学的范仲淹颇如出一辙。真宗大中祥符八年(l015),范氏举进士,前后出任广德军司理参军及集庆军节度推官,对地方军民生计有深刻认识。天圣年间,他于泰州监西溪盐仓,曾上书武备废弛、官吏冗滥等时弊,受宰相王曾赏识,人为秘阁校理。在京期间,他不惧忤逆权贵,先后上疏太后还政于仁宗,并联同台谏官员与宰相吕夷简争论废后、选官诸事。夷简以范“越职言事,荐引朋党,离间君臣”,出为饶州知州,辗转知润州、越州。政治上的挫折,无减范为生民立命的理想,相反令他与言官如余靖、尹洙、欧阳修等友人,赢得“四贤”的时誉。韩琦是知其才具的友人之一。韩弱冠举进士,名列第二后,授将作监丞,人直集贤院、监左藏库,由于处此筅库机构之中,对内臣无印而擅取府物,不按朝廷时日规定监当转运等渎职行为尤为深恶,磨炼出改革不良制度的志向。他经历开封府推官、三司度支判官,人为右司谏以来,“凡事有不便,未尝不言,每以明得失、正纪纲、亲忠直、远邪侫为急”,这与范仲淹在朝主张和抗争对象是一脉相承的,故为名相王曾所雅重。论对夏作经验,韩琦早着先鞭,韩刚卸下解决益、利饥荒的体量安抚使职,因论西师形势甚悉,即任为陕西安抚使,协助统领西北防御于陕西经略安抚使夏竦。同时,因韩琦的力荐,范仲淹得以复用,担当陕西都转运使。未几,韩、范为陕西经略安抚副使,韩专责泾原一路,范则管领鄘延,可谓夏竦最得力的左右手。
韩对三川口之败有个人看法,认为宋的防御弱点为一整体的机制问题,不能以刘平领兵成败定夺。再者,刘平因奋战而俘,已尽全力,他力图把战线拉离被围的延州,确减少了元昊军兵对本州的破坏。因此,当部将黄德和企图洗脱自行军溃罪名,反诬刘平率兵降贼,朝廷以此发兵围捕其家人时,韩琦挺身而出,说明曲直,其本传记载:“刘平与贼战,败,为所执,时宰人他诬,收系平子弟,琦辨直其寃。”仁宗对英勇陷阵丧身的郭遵,加以追赠,并为其孤子赐名,凡此反映宋夏战争初期,朝廷上下对骁勇作战的官兵十分重视,其实是认同主动出击的战略意义。但是如何达至主战效果,却须考虑一定的技术因素,夏竦守泾州多年,便指出宋方用兵,“若分军深入,粮糗不支,进则贼避其锋,退则敌蹑其后,费师费粮,深可虞也。若穷其巢穴,须涉大河,长舟巨舰,非仓促可具。若浮囊挽绠,联络而进,我师半济,贼乘势掩击,未知何谋可以捍御!”按此分析,若欲大军渡河攻其银川据地,几乎不大可能;过度纵深的讨击又容易导致孤立无援,反被包抄围困。唯一良法,是于西北各路建立延伸性的堡寨据点,自小寨而大寨互为联系接应,藉此增强内部精兵和物资运送,进行中短程的目标攻略,最终必使西夏地界日蹇,经济愈形困乏枯竭,可以待机攻克。夏竦条陈之十事,正为此做好准备,未尝不为日后韩范帅师的重要参考,其内容包括:一、教习强弩以为奇兵;二、羁縻羌属以为藩篱;三、诏啗厮哕父子并力破贼;四、度地形险易远近、砦栅多少、军士勇怯,而增减屯兵;五、诏诸路互相应援;六、募土人为兵,州各一二千人,以代东兵;七、增置弓手、壮丁、猎户以备城守;八、并边小砦,毋积刍粮,贼攻急,则弃小砦人保大砦,以完兵力;九、关中民坐累若过误者,许人人粟赎罪,铜一斤为粟五斗,以赡边计;十、损并边冗兵、冗官及减骑军,以舒馈运。类似的策略内容,常见于文臣御边的奏议里,反映传统堡寨屯防、藩属安抚等基要治兵方案仍然发生效用。
宋夏战事初起,朝廷主攻主守议论纷纷,有认为夏竦之策示人以怯,必以强攻手段为先行;也有认为夏竦并非饰言,颇采其言论。反而在攻守策略的选取中,仁宗倾向韩琦的看法,因而得以力排众议,首先考虑合师会攻元昊。史称韩琦“副夏竦为经略安抚使、招讨使。诏遣使督出兵,琦亦欲先发以制贼,而合府固争,元昊遂寇镇戎。琦画攻守二策驰人奏,仁宗欲用攻策,执政者难之。琦言:‘元吴虽倾国人寇,众不过四五万人,吾逐路重兵自为守,势分力弱,遇敌辄不支。若并出一道,鼓行而前,乘贼骄隋,破之必矣。’乃诏鄘延、泾原同出征。”韩琦试图集中兵力,主动出击,是考虑到各路分兵不足以固守,早晚为元昊大军逐处击破。与其被逼应战,倒不如先创造有利的进军形势,令元昊措手不及。论韩范才具各有所长,韩琦善于料敌,元昊派来使诈为求盟,他已知贼欲犯山外,命诸将妥善戒严,这点比范仲淹处理西夏通使较为明智。年前(康定元年),元昊攻陷乾沟、乾河、赵福等军事重点,韩即派环庆副总管任福率军七千,夜行七十里,突袭白豹城的西夏兵,首度对元吴还以颜色,而对任福的倚重亦自此始。仲淹上任延州,改变了迎敌方法。过去,总管领万人,钤辖领五千,都监领三千,各自为政。西夏一旦兵至,宋军官总以最小武将出御,有违择将取胜之道。他重新简选精锐一万八千,分六将带领,日夜操练,更番守御,于是将兵相随,作战合拍,并于实战中锻炼军力。其后置将之法在各遂行,连西夏亦认识到范仲淹的老练,不比昔日的范雍可欺。庆历元年(1041)三月,元吴欲侵渭州,派兵逼近怀远城,韩琦尽出镇武军兵,且募勇士一万八千余人悉交任福统领,以泾原都监桑怿为先锋,朱观、武英、王珪各以所部从。韩琦的战略是欲以任福自怀远城趋德胜砦,直抵羊牧隆城,出贼之后实行围剿。由于各堡寨相距才四十里,接驳方便,可攻可守,韩作两手准备,吩咐任福如未可战,可即据险置伏,断其归路。临行以前,一再戒之,务必依计行事。此策原以为万无一失,仍然因任福与桑怿轻敌,穷追西夏佯败之兵,改变原先据寨的部署,在距羊牧隆城五里的六盘山下,为元昊伏于好水川的大军全歼。由于事后在任福尸首搜得韩琦檄约的明证,朝廷知道罪不在他,韩仍自劾夺一官,知秦州,不久又恢复其西事要职。韩琦的主攻方略,未得行军将领配合,以败阵告终,继由范仲淹的重守路线补充。 学者分析韩琦是次部署,为一次攻中有守的弹性防御,他对仁宗提出的攻守二策,与其说是截然不同的行军路线和目标,不如视为在同一较远攻略目的中的防范准备。而且,很大程度上是其总领西北的上司夏竦授意,具备相当的战略识见。史书对夏竦的评价不高,视他为懦弱固守的建言者,惟若不因人废言,考诸其他数据,夏竦每见好战。他曾密谋五路伐夏,尝悬赏“有得赵元昊头者,赏钱五百两,爵为西平王”,始终具有攻夏意识。儒将防御西北,常由战果论其人成败,还其本原,攻守兼具是北宋的边防理想,只是鉴于战况得失,不得不调适当中的进止而已。西夏战胜此役,元昊的汉人军师张元意气风发,于界上寺壁题诗曰:“夏竦何曾耸,韩琦未足奇。满川龙虎辇,犹自说兵机。”其语多轻侮,但足以将夏竦、韩琦等战术视为一体。庆历元年(1O41),朝廷去夏竦西北统帅职务,分秦凤、泾原、环庆、鄘延为四路,以韩琦知秦州,王沿知渭州,范仲淹知庆州,庞籍知延州,正式实行分路防守,每路互为照应。范仲淹有了延州经验,在庆州善于招抚诸羌,令诸羌皆受命,被尊为“龙图老子”。此外,在庆州西北的马铺寨筑起大顺城,亲委儿子范纯佑将兵前往,期间且战且筑,成功建立了解军情的前沿哨站。大顺既筑,又城细腰、胡卢等寨,招明珠、灭藏二强族各万人及并环千余
内附,自此环庆属羌悉为中国所用。
环庆路虽然稳定下来,但是漫长的边境线里,西夏迅即找到攻击的破口。是年深秋,元昊再袭镇戎军,意欲从渭州直指关内。知渭州王沿果然派副总管葛怀敏率兵四路,奔往定川寨,再次为元昊意料之中,伏兵烧断河桥,堵截宋军突围的机会。葛怀敏只能布阵迎敌,夏军乘东北风起,自进攻中军目标转至东北曹英一军,军阵惊散,宋军回逃定川寨,准备再度突围往镇戎军,结果驰至二百里的城濠处为夏军阻截,葛怀敏、曹英等十六将领,全军近万人皆战没。元昊长驱抵渭州,大肆劫掠民畜,尚幸范仲淹率援军至,元吴恐深入必遭诸路合攻,复提防吐蕃背后伏击,才决定回师。是役仲淹早作军事预备,尽力援兵,事前且洞悉怀敏非才,奏报其猾懦不知兵,范氏因种种先见稳住其守边的声名。是年十一月,朝廷调整陕西四路的帅臣,均按照仲淹的建议,把同年进士滕宗谅由知泾州徙为环庆路都部署兼知庆州,文彦博由知渭州徙为秦凤路都部署知秦州,张亢从河北调知渭州,任泾原路都部署,鄘延路庞籍留任,而韩琦、范仲淹则分领陕西四路都部署、经略安抚沿边招讨使.仲淹、韩琦同驻泾州,四路都部署司便设于此,统一了各路指挥。由于各人守边均尽忠职守,对西夏虽无明显胜仗,亦无重大失利,整体确保了国土安全。史载“仲淹为将,号令严明,爱抚士卒,诸羌来者,推心接之不疑,故贼亦不敢辄犯其境”。其时民谣,有颂其西事功业曰:“军中有一韩,西贼闻之心胆寒;军中有一范,西贼闻之惊破胆。”韩范御边之深人民心可知。
宋代地方统兵系统里,儒将和武将的成分有别。各地总管(部署)、钤辖、都监、监押等将官,在宋初专用武将,到太宗时开始参用文臣,自此文臣任统兵官督率武将,渐成制度,武将为总管(部署)、钤辖、监押等,仍不免受当地行政长官的管辖。总其精神意义,在于“祖宗之法,不以武人为大帅专制一道,必以文臣为经略以总制之。武人为总管,领兵马,号将官,受节制,出入战守,唯所指麾”。这种用文臣监督、指挥武将作战的难度其实极高,三川口、好水川、定川寨诸役之败,皆为帅臣属下于执行军事任务时,发生预想之外的变量,造成严重的指挥脱节。所以如此,往往由于主帅事前考虑未尽周详,或者是武将过于自恃,不依从上级节制的命令。因此,能考虑通盘、且服众心的儒将,辅以勇毅过人、虚怀学习的武将至为难求。在宋人眼中,韩、范固为御边典范,其儒帅战术毕竟源于兵书理论及管军经验。战场上的冲锋陷阵,对西夏来犯的击退,始终责成于实战将士。事实上,积极防御战术有别于消极防御,它的行军目的就是以守为攻,以堡寨作为临时掩护,奇兵劲旅则用于攻略前沿防线。宋夏的几次败仗当中,刘平、任福、葛怀敏诸将一度是宋军争取前线胜利的希望,儒将托附的进讨计划,始终因为本身不在阵中,无法作出敏锐的反应,凡此有赖实战将领的领悟和发挥。故此,韩、范帅领西北期间,以构建堡寨防卫为首要任务,为达至军输民屯无碍的堡寨战线,在择将练兵的环节上同时下了大量工夫。
韩琦授予任福的最初战略指示,本来是利用堡塞之间兵源物资可以调动的定点距离,各节支持,作为一次较远距离的目标攻击。从战果观之,初期行军的路线大致与此构思相差不远,只是最后不倚堡寨为据,遇上不必要的军事歼灭,兵败之处其实距攻占目的地不远。由此,更加印证堡塞的多种防御效用,它不但是平日招聚百姓、蕃户屯田的经济据点,在战争准备至开战期间,也是不可或缺的军事补给线。好水川之役后,陕西抚帅考虑的策略是,尽量先确保堡塞沿线能否稳据,然后再作延伸性的部署,当中主要以范仲淹的意见为据。康定元年(1040)三月,仲淹为陕西都转运使,尝分析关中西线的堡塞虚弱,容易为元昊威胁,其谓曰: 今缘边城寨有五七分之备,而关中之备无二三分。若昊贼知我虚实,必先胁边城。(宋军)不出战,则深入乘关中之虚,小城可围,或东阻潼关,隔两川贡赋.缘边儒将,不能坚守,则朝廷不得高枕矣。为今之计,莫若且严边城,使持久可守;实关內,使无虚可乘。若寇至,使边城清野,不与大战,关中稍实,岂敢深入。
在范氏军事理论里,“严边实内”的防务策略并无负面意义,相反过于冒进付出的代价更大。因应宋夏边区的现实形势,宁愿清野、浅攻,也不宜劳师大战,依此才能够以逸待劳,保持实力。韩范御边合作紧密,于经营堡塞尤为重视,惟涉及堡塞用兵的缓急先后,却有不同理解。范上疏仁宗即力辩:“又闻边臣多请五路人讨,臣窃计之,恐未可以轻举也。……缘大军之行,粮车甲乘,动弥百里,敌骑轻捷,邀击前后,乘风扬沙,一日数战,进不可前,退不可息,水泉不得饮,沙漠无所获,此所谓无功而有患也。况今承平岁久,中原无宿将精兵,一旦兴深入之谋,系难制之敌,臣以为国之安危,未可知也。”总结宋败经验,就是劳师动众,深入敌方,既无力集中打击对象,复遭各种伏击,终告无法全身而退。显然,在主战场上弃远就近,加固己方防线是最实际的应对方法,而范仲淹内守多于外攻的军事倾向,亦鉴于北宋之屡屡败阵,其时似无良将可确保进攻计划得以成功执行。虽然如此,守边工作仍然艰巨,为兼顾各种设限条件,对战争良材的需求反而有增无减,例如如何在筑城之际,防止敌人侵袭,便需要且战且筑的伎俩。此外,堡寨开拓的过程中,如何达到招聚蕃部,却须讨击异己,两种恩威并施的手法必须恰到好处。再如每次所谓浅攻的幅度为何,如何有效进行结连堡寨、衍成纵深防御的最终目的,也存在知易行难的人为因素。这些问题,范仲淹倚于能干裨将,都能逐步克服。
以兴筑大顺城为例,史载“大顺既城,而白豹、金汤皆不敢犯,环庆自此寇益少”,符合范氏的战略预期。庆历二年(1O42),范仲淹筑细腰城、葫芦砦,是因为地缘上接近环庆之西,镇戎之东的明珠、灭藏、康奴三族,修筑堡寨可以截斩它们与西夏相通,以免危及原、环诸州。结果,新寨筑成以后,明珠等族二万余人和环州千余帐纷纷内附。从此,环州的定边寨、镇戎的乾兴寨、原州的柳原镇等联成一线,构成环庆路的重要屏障。按其治边所以得心应手,在严格遵行攻防策略,其谓:“国家用攻,则宜取其近,而兵势不危;用守,则必图其久,而民力不匮”。这与“兵家之用,先观虚实之势,实则避之,虚则攻之”的原则是吻合的。换言之,西夏兵多而来便守,敌兵尚少遂战,有机可击就进击,每占领一地,就在那里筑城修寨,练兵营田,徐图进取。堡寨随守随攻之法可以付诸实行,完全视乎将领素质,为保障能者无一遗类,范仲淹拔用将才甚力,特别认为应给予中下层裨将的升迁机会。《范文正公政府奏议》卷下《奏边上得力材武将佐等第姓名事》,即记他经略陕西时亲荐过的人物和相关评价,其中名列第一等的顺序为泾原路部署狄青、鄘延路部署王信、环庆路权钤辖种世衡、环庆路钤辖范全。名列第二等的四路都监、巡检、知州军者,还有周美、刘拯、谢云行、葛宗古、谭嘉震、黄士宁、任守信、许迁、安俊、张建侯、张宗武等人,各因“有度量勇果,能识机变”,“忠勇敢战”,“足机略,善抚驭”,“武力过人,临战有勇”,“谙练边情”,“弓马精强”,“训练严整”,“勇而有辩”,“知书戢下”,“可当军阵”等强项进荐。基本上虽包含儒将和武将,但仍然首重执行前线军事作战的四路守将,故陕西军事的指挥体制在庆历后期开始完备,有助阻遏元昊军队的入侵。
韩、范战略无论如何深思熟虑,没法取代战场上将领的实战角色。上述各路将校得以重用,是由于他们在战争中表现勇谋兼具的特质,于善战之余,成功厘行帅首预设的兵机。在众多斗将中,狄青为范仲淹器重,他与其他裨将一样在堡寨的攻防战中脱颖而出,开始受到朝臣注意。其后又凭战功速迁。他被韩、范提拔的故事,遂构成仁宗时期儒臣、武将之间军事配搭的典范。韩、范认识狄青始于康定元年(1O40),狄青时任延州指挥,翌年授秦州刺史,经略判官尹洙见其才能,不但与他谈兵,还举荐于时为经略副使的韩、范。在此以前,狄青累历不少战功,史载青生于汾州西河县的农家,善骑射,武艺过人,少年时期因避乡里纠纷,天圣四年(工026)投军拱圣营作骑御散直。宝元初年宋夏战争继起,朝廷诏择卫士从边,以青为三班差使、殿侍、延州指使。当日驻守陕西堡寨的禁军略可分为两种,一为东兵,由京师抽调而去,例如拱圣、龙卫、云武、神骑、神卫及龙骑等军;二为沿边厢军、土丁升上来的禁军,例如蕃落、清边弩手、制胜、定功及建威等指挥原是厢军,后升为禁军,至于保捷、青涧等指挥则是由土、乡丁升为禁军。因应对夏的边境形势,堡寨和兵员的地位也容易产生升沉的变化。狄青投身属于前者,而且为方便识别正兵及番号,防止地方兵员逃亡,狄青面上也刻有军伍的黥文。
狄青出自骑御散直,膂力过人,很早时候已表现突出的骑射本领。盖禁军本用以守京师,平日较重视武艺操练,素质胜于从事各种杂役的厢兵。北宋于寨上对付西夏步、射、骑兼具的全天候攻势,弓、弩等武器运用尤其基本。考核士兵的军训水平,就是按照挽弓、弩的斗力大小和射箭的准绳度,中的者记录在案,以便作为免除差使、升迁等参考。康定元年(1040),仁宗于便殿亲自检阅各军练习战阵,察觉教练过于形式,临敌难用,遂命令提高动作难度,解镫以弓弩射。于是每营设置三种弓,从一石到八斗,以及四种弩,从二石八斗到二石五斗,依次阅习,并下令在陕西、河东、河北三路推行。朝廷对禁军及骑兵射术水平素有一套标准,但是士卒的素质仍然下降,不少是未达预定要求的。及至真实战场,各种人马器具操作较诸平常演练复杂得多,阵中兵员心理素质不稳,容易不战而溃。领军将校的压力亦甚为沉重。宋制对行军作战有严谨规范,凡“临阵先退者,斩”;“临阵非主将命,辄离队先人者,斩”;“贼军去阵尚远,弓弩乱射者,斩”;“临阵弓弩已注箭而回顾者,斩”;“不服差遣者,斩”;“漏军事或散号漏泄者,斩”。诸如此类,若非将领有独到经验,部队行军应挥兵以应机遇,还是勒兵阵中务求持重,两者均不易为。宋中期朝廷每求良将,然未尝在军事结构层次上改变问题,在地方偏弱、将兵武事生疏,加上军管架构的重重制控下,产生优良将帅的机会愈微,难怪宋人对之渴求久矣。从各项业绩观之,狄青由卒伍而巡检、指挥,必通过上述各种测试与实战要求,才得以优于同侪,晋身管领行列。
《宋史》卷二九。《狄青传》记载:“时偏将屡为贼败,士卒多畏怯,青行常为先锋。凡四年,前后大小二十五战,中流矢者八。破金汤城,略宥州,屠唬咩、岁香、毛奴、尚罗、庆七、家口等族,燔积聚数万,收其帐二千三百,生口五千七百。又城桥子谷,筑招安、丰林、新砦、大郎等堡,皆扼贼要害。尝战安远,被创甚,闻寇至,即挺起驰赴,众争前为用。临敌被发、带铜面具,出人贼中,皆披靡莫敢当。”凡此可见,在宋总管(部署)一一钤辖一一都监一一巡检的军管架构当中,基层的巡检、指挥使的职责最为繁剧,接战机会也处于第一线,大抵反映范所指以小将出战、大将押后的积弊现象。举凡出阵、破敌、筑寨、守城,莫不属于前锋的职务,难怪出色的斗将,帅领争相采用。例如宝元元年(1038),庞籍任为陕西都转运使,察觉浑州西北的桥子谷是西夏攻宋的必经之路,特选善骑射、有谋略的部将狄青在桥子谷旁筑寨驻兵。宝元二年,元昊首先攻击保安军,遭狄青领兵顽强奋击,溃败而逃,只是金明寨方面防御不稳,才招致西夏兵有机可乘。史称韩、范主帅与之会晤,“二人一见奇之,待遇甚厚,仲淹以《左氏春秋》授之曰:‘将不知古今,匹夫勇尔。’青折节读书,悉通秦汉以来将帅兵法,由是益知名”。此一简扼记载,点出仲淹长期重视将才的选拔,以及兵法的教育灌输。在其《奏陕西河北和守攻备四策》即谓:“专于选将者,委枢密院于閤门祗候使臣已上选人,三班院使臣中选人,殿前马步军司于军旅中选人,或有智略,或有材武,堪边上试用者,逐旋进呈,选到人数,以籍记之,候本路有阙,则从而差授。如此,则三二年间得人多矣。””仲淹拔用人才’重视其人是否具备为将的内涵,他于《奏乞指挥国子监保明武学生令经略部署司讲说兵书》中,作过这样的忆述:
臣切见边上,甚有弓马精强、谙知边事之人,则未曾习学兵书,不知为将之体,所以未堪拔擢。欲乞指挥陕西路、河东逐路经略司,于将佐及使臣军员中,拣选识文字、的有机智武勇久远可以为将者,取三五人,令经略部署司参谋官员等,密与讲说兵马,讨论胜策。仲淹认为路帅首重谋略,凡此引申兵书有助军事划策,可向所部将佐重点培训。以此观之,狄青于西事建功,固为实力使然,惟若无韩、范路帅厚加提拔,始终难成大器,无法迁入泾原路副都总管、经略招讨副使的帅领阶层。
从宝元、康定至庆历初,宋夏大小战争十分频繁,狄青屡战,练就了一种独特的战斗风格,他作战时披发面铜,既可建立慑人威势,在枪林箭雨之间,前锋斗将头首常被流矢所伤’蔽面于战意上亦有助勇往而前。当敌面前,狄青斩关如人无人之境,羌人呼之为“狄天使”。西事平息后,仲淹、韩琦入朝执政,展开庆历新政,青破贼有功,先授捧日天武四厢都指挥使。皇祐初年,辗转任侍卫亲军马步军都虞候及副都指挥使。皇祐四年(1052),广源蛮依智高叛,韩、范、尹、庞诸臣,对狄青能力相当熟悉,认为是领兵招讨的不二人选。狄青临行前已迁枢副,宰相庞籍谓:“青起于行伍,骤为枢密副使,中外咸以为国朝未有此。”在南征过程中,狄青又表现其智勇双全,翌年大捷归仁铺,足证当日范授以兵略的重要,而青因平南之功晋升枢密使的最高武职。朝廷之爱惜将才,加上狄青的材具,缔造一代名将速迁的异例。王称《东都事略》卷六十二,论赞狄青曰:“为将之道有三:曰智,曰威,曰权。……观狄青之对智高也,可谓能施其智而奋其威,取胜于当世矣。然青之所以能若是者,由仁宗专任而责成之也,是得君之权也。使不得君主权以便其事,则何以有功。”当中揭示了狄青成名的因素,追源溯始,韩、范对其西事功绩的认同,形成朝廷一股正面舆论,却是关键所在。
众所周知,北宋严防武人,仁宗对狄青之优遇亦由于内外战事,及至战争平息,文臣对武人狄青的攻击言论复炽,造成青后期的政治失脚。嘉祐二年(lO57)八月,青罢枢密使,外出知陈州,翌年二月病故,终年49岁。回顾这段文臣武将兼容的蜜月期,维时短暂,惟韩范和狄青却被尊祟为一代名将,集体演绎传统兵家智勇双全的完美形象。狄青身故,韩琦为其撰《祭狄相文》,盛言他“忠孝沉厚,出于天资;威名方略,耸于塞外”,由于自己“向处边垂,公实俾佐”,祭文所述便是韩琦长期与青共事陕西的真实观察。今狄家社村的狄武襄公祠内,仍供奉狄青坐像,身披元帅铠甲,四面有文武侍臣奉宝剑、铜面具、帅印、缨枪,壁间尚留韩琦所撰对联,依稀可追抚昔日韩、范名相眷顾狄青的身影。
总而观之,北宋仁宗面对西夏元吴的军事威胁,寻求良将御敌之心迫切。祖宗时期为君主出谋献策、武功超绝的名将俱往,当朝所见的儒臣和将门之后于战事的表现差强人意,凡此令朝廷上下渴慕重现一种文武俱备的御边典范。而此典型的传统内涵丰富,又不特由一人可以实现,故儒将中特别推重韩、范,武将中看中狄青,成为同时期内军事协调和平衡的最佳例子。韩、范之知名在建立较完备的陕西攻守策略,既强调四路的分御制敌,也注重管辖范围内堡寨人员的驻防,因而从大战略中取得战情改善的契机。无论如何出色的军事家,战谋之付诸行动必倚赖行军战斗的将领先锋,狄青的崛起正在于身先士卒的斗将角色,在对西夏的大小战役上均站在攻敌守寨的前沿线路。狄青荐于韩、范的事迹,不但只是一路军兵的知遇故事,更普遍反映陕西帅臣与裨将两者互补的必要性。其军事的细意分工,只有如韩、范一类对地方军事具改革触觉之士人身上发生;另一方面,斗将决战的心理素质提升,亦只能体现于狄青这类具过人武艺而同时重视土司兵法意见的将领。无论如何,韩、范与狄青的配搭,在充斥各种政治变数的北宋中期可一不可再,更加深了宋人笔记里对这段中兴历史的向往,在往后的岁月里,继续寻求儒臣武将御边的忠勇故事。
(作者:趙雨乐,香港公开大学人文社会学科院教授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