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范仲淹变法新论

时间: 2012-03-19作者: 李裕民来源: 《范仲淹研究文集》(5),北京大学出版社,2009年11月

研究范仲淹、特别是范仲淹庆历新政的论著着实不少,似乎该说的话都已说尽了。但我读完之后,除了有所收获之外,总还有些不满足,觉得不能完全使我信服。以往研究的切入点,是从存在的社会问题着手,而问题越说越严重,各种危机说接踵而至,有政治危机、军事危机、财政危机、社会危机等等,甚至得出结论:庆历之时,已病人膏肓。这就是说已得了不治之症。照这样说,范仲淹的药方就是唯一的救命方了,一旦救命方停止服用,这命也就结束了。然而客观事实却是,范仲淹的新政失败了,宋政权岿然不动,社会还在继续前进,甚至处在古代社会的高峰阶段。单就这一点而论,危机说或病人膏肓说,未必确切。因此,我认为,有必要换一个切入点,从整个社会背景去分析,去衡量这问题到底有多大。

以往的论著在评论范仲淹新法失败的原因时,多从政敌和皇帝的态度上下手,对范仲淹全面肯定,对政敌和皇帝统统否定,问题就这么简单?这仅仅是某些人的问题吗?我想,还需要换一个角度,从体制上去作一番考察。

现在将初步的想法写下来,请各位专家同仁指正。

一、危机说并不符合当时的社会实际

1.政治危机

方健《范仲淹评传》第188页云:“皇权之争吏治败坏导致的政治危机。”

关于皇权之争,主要指太祖与太宗的斧声烛影事及其影响。斧声烛影事,学术界主要有两种种观点:一是太祖被太宗害死,二是太祖自己死亡,与太宗无干。我倾向于非正常死亡,因而给太祖、太宗两系后裔留下了阴影,但由于朝廷对宗室防范甚严,不给宗室以实权,因此没有人能掀起什么风浪,神宗时太祖后裔赵世居仅仅因为长得与太祖特别像,以及一些蛛丝马迹的表象,被毫不留情地制造诏狱,将他置于死地。可以说太宗以后皇权是相当稳定的,并没有发生白热化的皇权之争。

一般来说,政治危机当指皇权不稳、政府已不能正常工作。

方健认为是皇权之争吏治败坏导致的政治危机。这里包括两个内容,皇权与吏治。关前者,只举了太祖与太宗的斧声烛影事,这对仁宗而言,已成为历史的陈迹,虽然暗中可还有点阴影,已泛不起大浪,更谈不上危机。

至于吏治,宋代实行的是以科举制度为核心的官僚政治,在这种制度下,无论什么出身,都有一个平等竞争的机会,只要能考上,不问你原来的出身如何,都可以当官,这比起门阀世袭制来,要进步得多,总体素质也比世袭制高得多,一帮寒素出身的人物成为耀眼的明星,如范仲淹、欧阳修、包拯等。当然,任何一种制度都不可能十全十美,科举制同样如此。几门科目的考试不可能完全解决才能问题、人品问题,因而确实存在范仲淹所说的“才与不才’一途并进。故能政者十无二三,谬政者十有七八”。然而客观地说,有哪一个社会官员们都很能干、都干得好呢?这些只能说是官员中存在的问题,存在问题虽不少,但并没有严重到危机的程度,和北宋后期相比,无疑要好多了。

2.军事危机

所谓军事危机,主要指军事上常打败仗,有动摇宋政权的危险。”

北宋面对着两个强大的敌国:辽和西夏。真宗初,辽曾打到黄河边上,双方签订了和约’战争宣告结束。仁宗时,双方关系一直稳定,没有再发生战争。

西夏建国后多次与宋交战,宋打过几次败仗。就双方兵力而言,西夏骑兵较强,机动性强,进攻力强。宋方兵多,防御力量较强。就短期而言,西夏处于攻势,宋处守势。在阵地战、运动战中,西夏处于优势,在城寨的攻守战中,西夏不能占到多少便宜,也就是说’不能扩大战果,占领大片领土。它没有像唐代的吐蕃、回纥那样打到关中,更谈不到占领长安。西夏的人力(人口少)、物力(面积小,资源差)远不如宋,如果双方处于相持局面,战争继续进行,双方的优势和劣势就会转化。纵观双方的历史,西夏与宋打打停停,逐步向有利于宋方转化,到北宋晚期,西夏已处于劣势。所以,军事危机之说,不符合当时的实际情况。

3.财政危机

中国古代社会是一个量人为出的农业社会,一个政权稳定与否很大程度上看其财政收支状况。人大于出,就是经济繁荣;收支相当,就是维持状态;支大于出,走下坡路’支出远大于收入,政权就要垮台。如明代晚期,内忧外患严重:后金不断南侵,战争连年,军费开支庞大;农民造反,经常出兵镇压,也需要大量经费,原有的国家财政已经无力承担,唯有加强对老百姓的搜刮。而恰逢天灾连年,农民生活无着,只能加入反抗行列,可以说,崇祯时期已经处于病人膏盲的地步,尽管皇帝很想励精图治,已经无力回天,这个政权就这样垮了。

所谓财政危机,在古代主要应指支出远远超过收入,政府不得不靠大幅度增加对人民的剥削来解决,这样必然激化政府与人民间的矛盾,导致政权的覆灭。然而仁宗时财政上收入一直大于支出,并没有出现收支不平衡的现象,更不必说严重不平衡了。庆历二、三年间,由于宋夏战争的关系,支出大幅度增加,三司已难于承受,但宋代尚有庞大的皇家宝库可以动用,这样收支也就平衡了。用不着再去加重老百姓的负担。

4.社会危机

社会危机一般指政府对老百姓剥削压迫过重,引起大规模的农民起义。不少论著谈到庆历时期的阶级矛盾激化时,常常要引欧阳修的一段话:“今盗贼一年多如一年,一火强如一火。”宋人为了强调变革,引起最高统治者的重视,往往从发展的角度预测未来,使用了一些惊人的形容词,乍一看,似乎很严重。如果查一下具体数字,最大的队伍张海不过由六十多人发展到二百多人而已,并不成大气候,宋政府一出兵,很快就平定了,不像秦、汉、隋、唐晚期那样,由几万发展到几十万、甚至几百万。

上述各种危机说,很明显是将问题夸大了。再将夸大了的危机合在一起,得出病人膏肓的结论,则离事实更远。

如果从全局看,无论政治、经济、文化、科技等等,宋代都处于中国古代社会的高峰,而仁宗时期又是北宋的峰顶。范仲淹的伟大在于他的目光远大,他站在高峰上能预见走下坡路的未来,而想方设法阻止这一趋势。

二、宋仁宗罢废新政是完全错误的选择吗?

宋仁宗为什么支持范仲淹变法?他不是一个有魄力的开国君主,但他作为守成君主还是满够格的。他关心国家政权的稳定,看到国家存在许多问题,总想及时解决它,因此起用正直能干的范仲淹等人,而且主动召见他们,请他们提供解决问题的方案。范仲淹和富弼经过一番思考,第二天就拿出来了。从范仲淹提出的十条方案看,它不是救急的,所谓急,自然是指危及政权的内乱外患。如果真是这样的急,那就是派兵派将的问题了。在军事方面,只开了一服慢性药,即在一些地区逐步实行府兵制,因为不太现实,终于被否决了。它是治本的中药,其关键是解决吏治,将那些贪污腐败和无能的官员统统清除掉,换上新鲜血液,吏治就会好转,吏治好了,政权自然就巩固了。这一想法是非常好的。又如重农桑,这是许多官员能看到的事,不是范仲淹的新创造,但好事需要有好的官员去做,才能办成,所以范仲淹的变法重点就在吏治上。这一方案提出后,除了军事这一条外,皇帝和大臣表示赞成,至少没有异议,很快就通过了。

制订方案容易,具体实行困难,范仲淹的蓝图太理想化了,他希望组建一个精干的官僚队伍,这个班子办事效率要比过去高,所得好处却比过去少,大家都先天下之忧而忧,后天下之乐而乐。不用说在当时的条件下难以实现,就是在当今的条件下,也谈何容易。给大家好处,人人都会欢迎,要取消各种优厚的待遇,除了个别人,恐怕都会反对。要抓一个犯罪的官员,大家不会有意见,要裁减一批多余的官员,清除一批无能的官员,就会群起反对。所以当新政一旦实施开来,影响到成千上万的官员利益,很快舆论哗然,反对之声日益高涨。不仅地方官员反对,朝廷要员也随即附和。这样,变法派成了孤立无援的少数。两派的交锋,迫使仁宗必须作出痛苦的选择,而且只能二者选一:或者停止新法,或者利用皇帝最高的位子,独断专行地实施下去。如果停止新法,违背了自己支持变法的初衷,打击了范仲淹等变法派的积极性,存在的问题没有解决,但政权还能正常运转,统治依然稳定。如果利用皇帝最高的位子,独断专行地实施下去,能解决一些问题,但又会留下两个后遗症:其一、侵犯了大批官员的利益,而这些人正是统治基础,基础不稳,官员内斗激烈,政权可能会出现危机。其二、破坏了既定的皇帝和士大夫共治天下的政治体制。这一体制是皇帝时代最民主的体制,它的特点是:皇帝和宰相的权利有所缩小,决策、议政圈子扩大,监督职能大大加强,士大夫的舆论监督(即公议)也能起一定的作用。它可以有效地防止皇帝或宰相滥用权力,以免造成政局不稳,社会动乱,以致亡国的局面。两者各有利弊,宋仁宗最后还是选择了前者,我以为这是正确的选择,比较而言,选择前者弊更少些。还应该肯定的是,他虽然没有继续用范仲淹推行新政,但他深知范仲淹是一位正派能干的人,并没有去整范仲淹,而是让范到一些具体部门去发挥作用。这样的结果是,宋仁宗时期成为宋代乃至中国古代最好的时期,政局十分稳定,经济高度发展,科学文化达到空前的高峰,涌现出一大批大师级人物,除了范仲淹、欧阳修之外,又有大文学家苏洵、苏轼、苏辙、曾巩,大科学家沈括、苏颂,大史学家司马光,大理学家周敦颐、张载,程颐、程颢,大文学家、政治家王安石,金石学的开山祖刘敞,大教育家胡瑗等等。这在中国历史上极其罕见的。

不少学者对宋仁宗谴责有加,我以为是不妥的。如果我们对比一下宋神宗对王安石变法的态度,就可以知道,仁宗的选择更明智。宋神宗用王安石变法,在一片反对声中,他选择的是后者,即采取独断专行的做法,推行变法,它破坏了既定的皇帝和士大夫共治天下的政治体制,使监督机构变成皇帝和宰相压制不同意见的工具,大大削弱了监督职能,削弱了士大夫群体的舆论监督作用。这种后遗症在王安石变法的中间已经显现出来,王安石本人也尝到了恶果。对宋神宗钦定的诏狱,王安石毫不客气地当着皇帝的面指出,没有一个办得对的。神宗这位相当能干的君主尚且如此,到徽宗这样对政治一窍不通的人上台后,就出现大臣或者宦官假借皇帝的名义而为所欲为的弊政,御笔手诏越过正常的政府途径下达,政治搞得一团糟,将社会逐步推向深渊,其祸端就源于神宗这一错误的抉择。

2006年6月30日于西安

 

附记:绍兴四年八月戊寅朔,宗正少卿兼直史馆范冲对高宗讲了一段话:

仁宗皇帝之时,祖宗之法,诚有弊处,但当补缉,不可变更。当时大臣如吕夷简之徒,持之甚坚,范仲淹等初不然之,议论不合,遂攻夷简,仲淹坐此迁谪。其后夷简知仲淹之贤,卒擢用之,及仲淹执政,犹欲伸前志,久之自知其不可行,遂已。(李心传《建炎以来系年要录》卷七九)

这说明范仲淹自己也已看到大变并不现实,也就不再坚持。此论范仲淹变法,甚是。“祖宗之法,诚有弊处,但当补缉,不可变更。”范冲父亲是范祖禹,属司马光派,人们常称之为保守派,这是不正确的,范冲的话说明他们认识到祖宗之法有弊病,而不是一切皆对。解决的办法应当是补缉,而不是变更。补是一种无碍大局的小变,而不是一点也不能变,变法派与反变法派的区别是补与变的不同,而不是变法与保守的区别。或者用司马光的话来表述,是屋子漏了,可以补一下,而不能动辄拆了重盖。

(作者:李裕民,陕西师范大学历史学院教授)